薇洛妮卡的双重生命
绿妖
影片起首非凡:星河浩瀚,铺泻如锦夜空;一只水晶球中折射出小女孩面容,看似伸手可触,却又遥不可及。
是否,起源于基士劳少年仲夏夜的一次仰望,在和星空对话中的询问:你那里有些什么?
于是,有了薇洛妮卡的双重生命,仿佛星光的回讯,历经光年,抵达老年基士劳脑海,以及尚自年轻的你我心中。
那色调!是只在西藏的黄昏里看过的熔金烟云,明净柔和威严挟王者之气。那蛮横如凡高笔下的奢侈泼洒让人一遍遍惊叹,舍不得眨眼。
波兰的薇洛妮卡有音乐天分,心脏的弱质却使她只能在歌唱和生命之间择一;巴黎的薇洛妮卡是个寻欢作乐的姑娘,在不同地点和不同情人做爱,随随便便的寻找欢乐,然而她的眼睛却是忧郁。
我喜欢波兰那个女孩(谁不喜欢呢),她的心里有那么多快乐。独自在路上会忽然微笑起来,仿佛心里的阳光弥散出来;她走在淡金色的初秋空气中,手拿小球一掷一掷,弹起一蓬光与尘的圆柱,细尘如金粉般漫扬起落、笼罩她、与她对视,安静神秘让人窒息——那么美;她是基士劳的天使之手弹出的一段音乐,明亮快速纯美,漂洗我们的眼睛与心灵。
所以,当三十多分钟她在歌声迫近天堂之际砰然倒下-----我为之错愕。看电影之前已知道她会死于歌声,只是不能接受如此突兀,另有个薇洛妮卡的生活才刚刚开始而她,却已象一场精彩愉快的短跑,冲到了终点------另一个女孩该怎么办啊,隐隐约,我感到一颗星星熄灭的悲哀,因为她和我相互映亮,我的眼睛也是她的星星。
巴黎的薇洛妮卡有那么多情人,我到底也分不出谁是谁、第一个或最后一个。都是相同的片刻欢纵和相同的平乏面容,她在爱吗?我只觉得她与情人的疲倦乏如生活。
她是基士劳的人间之手弹出来的另一段旋律,忧郁缓慢沉着,来自尘间。
在忧郁中她会有些幻觉,她说:世界上还有个人,我不知道她是谁,但我不孤独了。
波兰女孩并没有这些表达,但当她初次试唱歌剧成功满心快乐地走回去,天空金黄街道金黄连空气都是金色的大手笔,而她单薄的心脏一点点地衰弱,她蜷缩在长椅上,从垂近大地的眼睛看倒置世界,落叶还是镀金般光华粲然,身后的行人仍是气定神闲,可是她的生命,她的生命却全不相干地暗下去暗下去-----那一瞬,是刻骨的孤独,以死亡的凉爽,击中我。
一个人死去,对世界本无不同,这是真相,却让人孤独。
波兰女孩死去后(是从棺中仰拍出去,泥土一锹锹落在透明镜头上,一个活人的视角,仿佛她的灵魂仍睁开着眼睛),巴黎的薇洛妮卡紧紧衣服,感觉冷和孤独。但她开始收到一件件神秘物品,那呼吸过另一个女孩体温的物品,在寂静中提醒她生命的另一种形式——可能吗?我存在,以不同的形式,在不同的空间?。
她去看布偶戏,尽管是发生在玩偶身上的死亡,仍有狰狞寒意扑面而来。基士劳喜欢这种大命题,就象‘蓝’里朱丽注视新生老鼠的目光。我笑了,问自己又是谁的玩偶,生老病死,而不自知。
她久久看着两个一样布偶,别人说,是做的时候怕有损坏,多做了一个替身------我轻轻一震----是这样啊,薇洛妮卡想起与自己交错而过的、那相同容颜的女子,站在初秋的金色在命运的不可知中凝视自己,仿佛一面湖水,水中和岸上的人都以为是看到了自己,轻声相唤。
我忽然想冲出去,在星空下自由呼吸被基士劳窒息的空气,那么多那么多星星,可是相互间却以光年相拒、如我和所有人、和我自己。而无数个夜里,究竟有没有星星回应我热切的信息,回应我,以相同的频率;就象天涯海角处,有人为我的疼痛捂紧了胸口?
影片情节感很弱,全凭感觉的流动、色彩变幻、和极具意象的物件推动发展。比如两只叫‘初秋’‘深秋’的香水。
从明快流畅的初秋走到深秋的沉郁,薇洛妮卡已经失去了一半生命——而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次远游,我将在即将来临的冬天放下另一半生命,沉入安眠。
最后,属于波兰的薇洛妮卡的歌声又再响起,灼热渴望,而画面是巴黎的薇洛妮卡-----天使之声和尘世之音合成一首,我分明听到,沉重的肉身拍打着天使之翼,扑嗒有声。
宿命的情调
——关于基耶斯洛夫斯基的《薇罗尼卡的双重生命》
□ 黄小邪
宿命,是基耶斯洛夫斯基永恒的主题,无论稍早的《盲打误撞》(BlindChance,1981),还是最后的《三色》(ThreeColors:Blue,White,Red,1993-1994),甚至包括他的纪录片《车站》(Station,1981),非理性的神秘气息四处弥漫。1991年的《薇罗尼卡的双重生命》将这些宿命的、敏感的东西表现到了极至。用他自己的话说:“那是一个纯粹关于感觉与敏感性——而且还是无法用电影表达的敏感性——的故事”。这个故事讲得很动人,很细腻,有种纤弱的让人怜爱的美丽,也是由于,它是一部“以女人的观点、以她的感性、她的世界观为经纬的女性电影”。
一、女性感知
基耶斯洛夫斯基如此阐述他的这部影片:“《薇罗尼卡的双重生命》是一部典型的女性电影,因为女人对事物的感觉比较清晰,有比较多的预感和直觉,比较敏锐,同时她们也把这些东西看得比较重要”。影片开头,聪灵可爱的小女孩细数叶子的叶络与幼毛就铺陈了整部影片的感性基调。
确实,两个薇罗尼卡几乎超验的直觉推动了这个故事的流程,甚至就是这部影片的全部。波兰的薇罗尼卡(Weronika)性情比较沉稳,常着长衣长裙;法国的薇罗尼卡(Veronique)则略显活泼,爱着短衣短裙,她们同样有先天心脏病,同样潜意识里有彼此的存在却无法说清。片中有三段对话表述两个薇罗尼卡对彼此的感应。
第一次是波兰的薇罗尼卡对父亲说:“我有种怪异的感觉,我并不孤独,世界上不止我一个”。但她不明白自己究竟想得到什么,父亲亦无语解答。
第二次恰是波兰的薇罗尼卡下葬时刻,法国的薇罗尼卡在床上莫名哭泣,她感觉“象在哀悼”,但她并不知缘何致此。但她似乎潜意识中避免走上波兰薇罗尼卡为了唱歌付出生命的路,放弃吸引自己的歌唱事业去作小学音乐教师,过起渴望爱情的寻常生活。
第三次亦是波兰的薇罗尼卡已从世界消失后,法国的薇罗尼卡对父亲说:“我有种奇特的感觉,觉得自己孤伶伶的。”父亲说:有人从你生命中消失了。
神秘的机缘,女性的敏感,让她们隐约感觉到对方的存在,在波兰克拉科夫街心广场奇妙相遇时她们浑然未觉又似有所悟,也给法国的薇罗尼卡留下了印证曾存在过的痕迹——波兰薇罗尼卡的照片。
影片中很有趣的一点是母亲的缺席,片中两处巧妙暗示两个薇罗尼卡的母亲都已去世。她们与父亲作心灵的交融,毫无屏障与防范。甚至波兰薇罗尼卡的阿姨身上,男性特征也多于女性。法国薇罗尼卡的父亲了解女儿更多,他听女儿说在恋爱时,反常规思维地问她:你认识他吗?可见灵犀。甚至还与女儿讨论香水的味道是“深秋”或“初秋”。母爱的缺失,两个薇罗尼卡的恋父情结,决定了他们对爱情的向往与渴求,爱的方式及对男性的态度。
这部影片用以往的“女权主义分析”似乎讲不通,基耶斯洛夫斯基明显谦和地对女性真诚关注而非主动观看以获得快感,这一点由两个薇罗尼卡的父亲对女儿的熟谙与关切可得知。
木偶艺人亚历山大在木偶女伶死去时流露的痛苦表情与薇罗尼卡(Weronique)的忧伤相遇,默契出现。亚历山大了解她,用神秘的赠物感召她。是他让薇罗尼卡省悟在世界的某处还有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薇罗尼卡。他制作了两个薇罗尼卡的木偶,写出《某某的双重生命》那样感动薇罗尼卡内心的文字。可惜作为最了解薇罗尼卡生命的人,他自私地利用了薇罗尼卡的感情与生命,窃取了她的性感,让她属于自己生命的秘密被揭示,不再神秘,不再隐私,不再属于她一人。薇罗尼卡最终明白,亚历山大并不是自己热切等待的人。
女性的视角,女性的感知,这部影片中的女性不再作为被典型化了的符号出现,而是敏锐的主体。
二、解读玄妙
“茫茫人海中,陌生人之间必然有某种神秘的命运牵连,我们的生活及生命也许被其中忽然搭上的一线缘分所左右而改变一生,也许不会”(林智祥语)。《盲打误撞》(BlindChance,1981)中的魏托克由于能否赶得上火车而开始了他的三种截然不同的后半生命运。在《薇罗尼卡的双重生命》中,基耶斯洛夫斯基天才地构想了许多玄妙神奇的情节,宿命的偶然的东西在这里俯拾即是。
基耶斯洛夫斯基说波兰的薇罗尼卡一年半的生命在27分钟内被交待完毕,叙事手法可以说是一种“综合法”,把一段特定的时间综合在一起。叙述法国薇罗尼卡的手法,则是分析式的,分析她的心理状态,与综合法相反。但两个薇罗尼卡的神秘联系却由这两种叙事方法巧妙地建构起来,并以隐喻方式含蓄地映照出来。
开始波兰的薇罗尼卡唱完歌后在雨中街巷奔跑,载在卡车上迎面而来的巨大列宁塑像绝非偶然,应是基耶斯洛夫斯基精心为之的结果,人物在背景中凸现出来。也许于人物性格本身并无干系,只是让薇罗尼卡有皈依的土地,不至孤伶伶单薄无依。两薇罗尼卡在克拉科夫街心广场相遇时背景的学潮混乱也有此意。经历过政治禁锢的基耶斯洛夫斯基已不愿去表现这些东西,不愿去拍所谓的“政治电影”,但处身的那个时代在他的电影里留下了淡淡的痕迹。
片中薇罗尼卡的心脏病用鞋带来具象化。如果心跳监测器荧幕上那条线成为直线,则意味着生命结束。所以薇罗尼卡唱到力不从心时用力将鞋带拉直,忽然意识到会赶紧松开。所以病发作时她不是捂胸口而是去松鞋带。而“鞋带”在法国薇罗尼卡这里却成为与爱情有关的写在童话书里的神秘信物。木偶艺人亚历山大寄鞋带给薇罗尼卡,开始了这个神奇的游戏。
对于“手指”亦有两处描述。波兰的薇罗尼卡对男友安塔克说手指受伤是由于曾被车门夹住。亚历山大写的关于薇罗尼卡的故事里则叙述为“两岁时,一个女孩的手指被火灼伤,另一个则见火自动缩手。”法国的薇罗尼卡听至此处,泪下如雨。
更有意味的是一个老太太的出现。她瘦骨伶仃,腰弯成近九十度,拄一支拐杖,吃力地提着大垃圾袋去丢掉。波兰的薇罗尼卡在演出前换衣时心里绞痛,临窗望见过她;法国的薇罗尼卡则在听亚历山大寄来的磁带前在窗里望见她。另一部《蓝》(Blue,1994)中的茱莉坐在街中长椅上享受晕黄的美丽的阳光,同样见到这样一位老太太费力地往垃圾箱里塞一个瓶子。或许这是命运的预测和隐喻。老太太出现以后,各人的命运都有些潜在的改变,丢掉垃圾,丢掉一段过去。波兰的薇罗尼卡以后将在音乐会演出中赴另一极世界安息;法国的薇罗尼卡要真正开始与亚历山大实质性的交往;茱莉则要从丧夫失女的羁绊中挣扎出来,重新寻回自己的“自由意志”。也许基耶斯洛夫斯基有意为之,也许是潜意识中与大家玩了一个巧妙的关于宿命的游戏。
此类游戏还有两个薇罗尼卡都有一个透明的水晶球,可以透过它去看绚丽的变形的波浪般起伏的世界。叙述波兰薇罗尼卡的细节里提到了“唇膏”,后来亚历山大在法国薇罗尼卡的包里找到了唇膏,薇罗尼卡说:好久没有找到它了。波兰薇罗尼卡的男友安塔克告诉她,他住在假日饭店287号房间,而法国的薇罗尼卡失望已极逃避亚历山大时找的“清静房间”竟然也是287号房间。当然不会是同一个房间,但数字的设定巧合已足够观众去作各种创造性的联想了。在猜想时体会到亲切,及看破神秘的快乐。
在波兰薇罗尼卡唱歌面试通过时,法国薇罗尼卡在车站寻找亚历山大等她的咖啡馆时,出现了同一个中年女人,女人的神情并不快乐,注视她们的目光有些严厉,但很关切。也许是作为母亲的象征出现,也许是一个符号,作为对她们生命的关照和见证。
法国薇罗尼卡讲述她的梦中出现的画里有路边矮屋和尖顶教堂,正是波兰薇罗尼卡唱歌的地方,而她不自知罢了。
还有波兰薇罗尼卡下葬之时,以棺材里的主观视点来看为她埋土的人们。安塔克为她扬了一把土,完全把她与人间分离了,视点上的分离,却真的已在两个世界。想起看过的一部德国影片《没人爱我》,女主角芬妮芬克作死亡课练习,也是同样的主观视点,也是一个男子为她覆盖上关键的一掊土,而这个男人,后来真的成为她终生托付的人。
三、光影梦幻
应该说,基耶斯洛夫斯基作为大师级的导演,开创了电影史上很多绝妙的形式,十多年后,还在有人借鉴。比如,1998年德国的《疾走罗拉》(LolaRun)与英国的《滑动门》(SlidingDoors)明显借鉴了他1981年的《盲打误撞》(BlindChance),一部影片里人物两、三种结局、命运的探索。而《薇罗尼卡的双重生命》则影响了日本岩井俊二的《情书》和香港关锦鹏的《愈快乐愈堕落》,还有最近国内王全安的《月蚀》。
基耶斯洛夫斯基善于用镜头表达情绪甚至哲学思想。有人说波兰克拉科夫街心广场两人相遇时车上的薇罗尼卡主观视点的甩镜头述尽了存在主义的意蕴。急速运动、旋转,时空的面具开始模糊,她们默默对视,人在命运面前无能为力,人此在的荒诞,都以广场上薇罗尼卡茫然无助的表情、仓皇奔跑的人们散溢出来。
影片整体都用了金黄色的滤光镜,所以看起来整个影调很温暖,是一种很平和的温暖——虽然它讲了一个略带忧伤的故事。开头就已不俗,晕黄的影子里薇罗尼卡在空灵的歌声中姗姗走来,她的书散落满地,正是那个两人相遇的经典场面。
还有波兰薇罗尼卡跑过水洼的逆光镜头,眩晕的美丽,徐缓的诗一样的节奏。试音时缓缓摇至不断点头的老考官的镜头;随法国的薇罗尼卡在长长走廊流动的围巾……一切都平静中气韵生动。
波兰薇罗尼卡音乐会上倒地后,屋顶上急速运动的大俯拍镜头几乎是惊人之笔,宛若薇罗尼卡即将飘散的灵魂在屋顶游走,再看一遍她生活的俗世。
基耶斯洛夫斯基注重光影投射在人脸上的层次丰富的变化。《蓝》里面也曾多次渲染不同的光映在朱丽叶特·比诺什的效果,表达不同的感情。法国的薇罗尼卡在屋子里被对面房子小男孩反射的耀目的红色光影唤醒,红光投射在她脸上,美伦美奂。
值得一提的还有它的音乐。作曲家普里斯纳参与了影片制作的全过程,对情绪的把握几乎无懈可击。纯净的圣洁的女声,与但丁《神曲》中《迈向天堂之歌》(第二歌)的意大利文词配合,意韵悠远,过耳难忘。清越忧伤的笛音与合奏,贯穿始终。它也在用音乐诉说意境,诉说情感。一部感人至深的唯美的影片,音乐构成了它灵魂的一部分。
这部影片在欧洲和美国都很卖座——虽然它是作为艺术片出现。基耶斯洛夫斯基说它适合给对片中所述那类情感敏感的人看。其实多数人还是对人生的不确定性有所领悟,迷信的、预感的、直觉的、梦境的东西让我们敏感。人们喜欢基耶斯洛夫斯基纯粹非理性的神秘主义倾向和宿命的情调,在虚幻的时空面前,它是如此让人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