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妙趣的弦外之音--《小城之春》 

 作者:石琪

    中国已故名导演费穆的1948年作品《小城之春》,曾被誉为中国写情派电影艺术的颠
峰之作。但此片公映之后,随即因为莫名其妙的理由而不再放映,埋没了数十年,近今才在大
陆片库中“出土”,是最近香港举行过的“中国电影名作展”的展片之一。 
     
    这次看到《小城之春》,可以说是一个失去了的神话显现,感触甚深。 

    《小城之春》并非伟大之作,因为只是描写了一段最简单,最常见的三角恋爱。当
然恋爱可以很伟大,象《罗蜜欧和朱现叶》、《梁山伯与祝英台》,在保守顽固时代表扬为求
自由恋爱而不惜牺牲的少男少女,就既悲且壮,可歌可泣。但《小城之春》的两男一女陷于爱
情闷局,难以自拔,不算伟大。此片亦非完美,因妻子大受感动,描写丈夫苦闷自卑的企图自
杀,妻子大受感动,就此斩断婚外情丝,专心诚意做个贤妻,这样重大的转变,却刻画得无甚
力气。 
     
    不过此片的确是极其珍贵的精品,因为写人言情,已经做到玲珑透乇;对电影技世
的掌握,亦已做到挥酒超脱的境界。纵在今日,一部“唐片”若能不教条,不夸张,不煽情,
不头脑简单,而适当地运用电影技巧,写出现实人情中具体而微妙之旨趣(如《城南旧事》)
,已经难能可贵。三十多年前的《小城之春》,则不但拍出人情与影艺的立体感,更充满弦外
之音。作者费穆在虚实、真假、悲欢、离合之间,纵横驰聘,在苦闷中反弹出风趣,在死寂中
爆发出火花,在决堤奔流之际轻轻煞擎,变化多端而不着痕迹。这就是人生的旋律,艺术的妙
韵。 

    把苦闷拍得苦闷只是凡才,象本片那样妙趣横生、幽默讽喻,而又处处真切,就太
不简单了。此片前半部充满苦闷妻子的独自,在无可沟通的环境是的呢喃。她的行为举止完全
正常规范,含蓄冷漠;独白却是那么尖酸和哀怨。其言行若即离,两者都是真有假,互相对比
,才现出她地真实状态。很多唐片极其罕见。 

    此片除了独白点出荒谬感之外,对白之妙,更是出奇,这个战后残破世家一片沉寂
,直至一个性格爽朗的故友到访,这才有了真正的对白,出现了人性生机,彼此接触了反应和
回响。愁病孤僻的丈夫欢笑起来,冷感的妻子热情起来,小妹妹更雀跃起来。全家象尘封的弹
子机忽然开动,对白如珠走玉盆,敏感机灵。更因为丈夫的故友,正是妻子的旧情人,在欢聚
中潜伏暗流,一切对白与神情,都过敏起来。过闷后的过敏症,最佳写照是旧情人相对,言不
及义而心猿意马,故友答一句“唔”,妻子立刻回身答一句“吓?”。对白处理得如此简洁,
如此传神,又岂是呕心沥血的“文艺腔”所及? 

    音韵悠扬影象连绵 
  
    费穆的《小城之春》,是名副其实地有声有色,以超卓的影象和道白,融会出人情
和意态的动静韵律、仿似荡漾跳弹的小调、苦闷中隐藏生机。片中有三场唱歌戏就极其出色。
故友到访当虹,一家人在客厅共聚,小妹妹轻唱民歌,乐也融融,故友望着主妇入神,妹奸突
然俏皮地对他把歌声提高,他才惊醒,回身彭掌。整段戏只有一个固定的中镜,没有对白,但
眼神如打桌球般微妙反弹,歌声时高时低,这四角关系的复杂动静,就此活现出来。 

    第二首歌是夫妇、故友和妹妹一起划艇唱歌,水光歌声交融,诗意醉人。第三次是
饮酒猜拳,妻子与旧情人都在醉中忘形,他一边唱歌,一边情溴 禁拉起她的手,被小妹妹制
止,他才尴尬地边唱边行开。 

    有些唐片的局部段落,拍得性起、可能做到兴味淋漓,妙不可言,通俗笑片常有些
类神来之笔。但全片有意地刻画不可言之妙意,而影象、言词、音乐与神情能够如此成功地水
乳交融,除了《小城之春》外,笔者还未见过其他唐片做到。 

    费穆的景象潇洒自如,一开始是荒乡破城的连续横移,主妇伫立城头,三人沿路而
行。这些景象似乎互不丰关,重点不明。但看到结尾,才知道这是首尾呼应,是主妇看着小妹
妹和仆人把故友送走的情景。 

    全片只拍残破墙,废园旧屋,一片劫后死寂的残局,但不断的开窗掩户、穿墙过室
,就是静中之动,这是迷宫中漫无目的、苦无出路的呆动。直至故友到来,这才激动、波动起
来。象行尸走肉似的主妇,重会旧情人,就冲动得最激烈,初而夜记、送花送水,继而关灯挑
逗,再而乘醉投怀,破窗流血。韦伟饰演的怨妇,千般仪态,万种风情,非常出色。 

    费穆不但拍出死寂变为激动,还能在奔放之际转为含蓄。妻子逐渐放肆起来,故友
不断理智地抗拒,她关了灯,他又去开灯,她顿感不安,就用纱贴半掩面地道歉,但其神态俏
皮风骚,的确妙不可言。情与理的矛盾,是这段三角恋爱的中心,动静交迫,难分难解,象有
场戏是停电熄灯,又点起蜡烛一样,循环不息。全片就是情理的迷宫,费穆使用极多的溶镜来
代替剪接,因为他拍的正是连锁缠绵、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丝意絮,连绵溶合,同一情景溶出种
种姿态、种种角度,溶出微妙的韵致。 

    费穆拍过一些经典的中国戏典片,但本片是绝对的电影、景象奥妙流丽。不过本片
的纯电影风格,其实贯通了中国传统戏曲的精华、就是写情细腻婉转,一动一静富于韵律感,
独白、对白、眼神关目都简洁生动,又合为一体。况且此片平写三角恋情,而远托家国感怀、
全片不谈时政,却暗传了当时知识分子 闷心境,极具时代意味,这就是“平远”和“赋比兴
”的一典范。 

    抒情寄喻远望迷朦 

    以闺怨来抒怀寄喻,意在言外,是中国传统文艺的一大特色。《小城之春》就继承
和发扬了这个传统,细腻刻画了一个怨妇在丈夫与情人之间难以抉择、千回百转的矛盾情态,
而暗含那个动荡时代的某种感怀。 

    《小城之春》完成于1948年,正是抗战胜利之后、内战方殷之际、改朝易帜之前的
微妙时刻。此片代表了当时某些既非“前进”又非“反动”的知识分子,在波涛汹涌中苦闷迷
芒、激动求变而又有所保留的心境。 

    左派评论者为认为此片在“解放战争迅速发展,人民运动处于高潮”的时代,散布
“消极、矛盾、颓废、苍白、病态、麻痹、苦闷、灰暗、凄凄惨惨戚戚、自我陶醉……。” 

    此片的确描写苦闷矛盾,但绝非颓废、矛盾和凄惨,反而洋溢着生动的生趣,是最
有生命感的唐片之一。这是个劫后逢春的故事,满怀生机情意,但不知何去何从。结局是乐观
的希望:貌合神离的夫妇经过情变,进一步互相了解,发展出更密切的情感。这是合乎常情,
也合乎传儒家仁爱厚道的团圆。 

    但这结局始终只是作者主观的希望,希望大客和好,更胜从前,但能否实现呢?大
概连费穆也无甚信心。所以后段化矛盾为和谐,拍得比较简略,不及前头的迷情那么细节丰富
,淋漓尽致。事实上当时的中国时局处于大变动的边,缘并非“发乎情,止乎礼”怕传统情理
所能化解得来。 

    这个寄以厚望的结局比较软弱,在当年亦有点不切实际,因为很多人希望能够突破
闷局,破旧立新。片中苦闷的妻子激情荡漾,难以自制,力图私奔,在这种迷情之下,窨能否
象费穆安排那样,因为丈夫企图自杀、就一下子爱怜交涌,回心转意呢?这是在更激情的关头
强忍而止,回头是岸,但未经过一步的考验,未知走上新路是苦是甜,未明是否再一次循环,
就此回归贤妻之道,难免有点乏力,有点一厢情愿。 

    不过费穆这有点理想化的和解结局,无疑寄托着可嘉的远意,希望化激动为祥和,
在激进中有所保留。然而时代所限,烟霭弥漫,片中人站在破城头,仍难以望见远景,全片多
用近镜和中镜,远方是模糊不清的。镜头运用则以横移和溶接为主,甚少直接地推进,显出平
面游离、徘徊难时的困惑。此片已有“平远”的格局,平而入微,只是远望迷朦,并不清澈。
 

    《小城之春》是不可多得的佳作,虽则未算完善,仍有或大或小的瑕疵,但格调和
级数很高,在电影艺术上已经登堂入室,纵横自如。看了此片,才知唐片曾经达到那种艺术高
度,开始跨入意韵传神,玲珑通透的境地。这是美好的开始,尚未完成,可惜费穆英年早逝,
此片已是遗作。这精品埋没了数十年,现在虽迟,但应是接力继承的时候了。(原载《明报晚
报》,1983年8月17日至19日) 

疏离的文本 (转载) 
发信站: 北京电影学院BBS (Wed Apr 26 17:45:10 2000), 转信

关于《小城之春》,台湾导演陈国富的影评所用的标题是:1948年乍现的惊艳。惊艳,是今
人看那泛  拷贝时的心?,《小城之春》实在是一个疏淡的影象文本,极为简单的人物、环境
和故事,却达到了影象表达的某种极致。可说是费穆电影美学的集大成,也是东方美学理念和
现代观念"涵 樵不?的融合。

故事似乎有些老套。讲的是抗战之后,江南一座破落贵族家庭的宅院,丈夫戴礼言长期卧病
在床,妻子周玉纹虽不爱他,但仍克尽职首,买菜,煎药,绣花……妹妹戴秀是一个十六岁不
谙世事的少女,还有一位相随多年的老仆人。故事从一个春天的早晨开始。戴礼言昔日的同学
,青年医生章志忱突然来临,这一家寂寞平静的生活被打破了。原来,章志忱和周玉纹是旧时
的恋人--心跳略略加快的心动,情绪和理智的回旋,在江南三月天青灰色的破旧小城里,欲说
还休。文字的表达在这一刻是无力的,费穆的伟大,在于用影象制造的那种"空气",充满了张
力和弹性,仿佛可以用手触摸。在现实层面,经历了纷纷扰扰的曲折--玉纹酒后倾诉,志忱的
克制,戴秀的情窦初开,礼言的自杀未遂--离去是故事必然的结局,又一个春天的早上,玉纹
在城外目送志忱离开。

程季华先生主编的《中国电影发展史》中,评价《小城之春》是"灰色消极""尽情渲染了没落
知识分子的颓废感情",这是五、六十年代政治形势下的必然批语。道德评判不是解读一部电
影的唯一方式。对于《小城之春》,我们想说的是,艺术的光辉有足够的高度去经受时间的磨
损。费穆导演在这部影片中表达的电影语境,更大程度上属于现代的,难怪陈国富要用这个词
,1948年乍现的惊艳。

现代的感觉,来自费穆导演"疏离"的电影文法。他力图在电影中消解传统蒙太奇叙事的"悬念
"。就故事情节而言,《小城之春》"没有大场面,没有匠工的设计,没有高潮,而是很平静地
写下了现代人深致的情味,给人充分的韵味和完整",在本应达到故事的戏剧顶点的地方,以
平实的手法打住了情绪和情节的上扬,形成一种"缺失的美",这是故事本身的疏离。在具体的
镜头语言上,费穆也创造性地赋予其强烈而独特的疏离效应。
作为影片主要场景的废园和荒堞,是一种既封闭有损缺的空间造型,章志忱便是从废园颓桓
的缺口进入戴家的。镜头语言中,场面与构图通常是不完整的,画框的切割往往使某个人物不
在场,通过画外空间和音响加强纵深感和想象的自由度。有论者说,"那个'疏离感'可以说是
我们在观看这部影片时的另外一个层次,这层次是用来和作品互动的,在其中,一些感觉和思
考的空间是被留出来的。"确实体悟到了费穆电影影象美学的本质。
《小城之春》的动人,来自于感伤而唯美的故事情节,以及其间包含的那些情绪,生命的无
奈,深刻的矛盾感,……而它的力量,则来自疏离的叙述方式。所谓情绪(未必是一种十分确
切的表达方式)毕竟是一种抽象的理念,需要借助可触可感的外形,才得以成为艺术,而最终
在与观者心灵的交流中实现价值。在《小城之春》中,这种理念得到了安妥的表达,即以相当
节制的方式,达到"意"与"象"的张力平衡。在有些现代作品中,情绪的主观表达往往是外显的
,而在费穆导演这里,恰恰是以内隐的方式使"情绪"获得了更深层次的力量。